25

 

擔憂與痛苦並存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面對。

 

 

「你什麼時候才要交個女朋友?」

「現在在軍隊沒辦法認識女孩子嘛。」

隨著語音落下,話鋒頓時一轉:「……你是不是跟你大哥一樣?」

暖黃的燈光一瞬間成了熾白,從正上方往下照,好似他熟悉的審訊室。

或許是軍隊生活帶給他少數的良好影響?金南俊練就了秒睡的功力。不論在哪裡?什麼時間?只要他有心,隨時可以調整至一個適合的姿勢,然後進入夢鄉。

 

調到軍情處的兩天前,金南俊抽空回家,在車上便難得作了夢。

 

他沒聽到對面的父母說了些什麼。夢境是人類拒絕醒來而上演的合理劇場,大概是為了怕他太受刺激,夢裡硬是沒有出現過激的言語,只是那種哀傷、絕望、憤怒的情緒,如同陰影一般壟罩著他。

 

因為準備要去見爸媽吧?結合最近參加泰亨跟他男朋友的聚餐回憶,才製造出一場讓人生心理不舒服的……勉強可以稱之為噩夢?

 

 

首爾是個發達又方便的地方。

貴為大韓民國的首都,它並沒有光鮮亮麗到震懾人的程度。更像個參差不齊的都市叢林:新舊交雜的建築、高高低低的坡道、四通八達的地鐵、彷若世外桃源的公園,好像轉角即是青春期看的戀愛喜劇。

休閒舒適的外貌,幾乎讓人忘記每棟建築物裡,甚至每個以格計的房子裡,是怎樣吃人的現實。

或懷抱著夢想來到這座城市,或到達首爾才尋得目標,更或者在這兒失去理想,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——這裡聚集各樣的人,說著釜山口音首爾話的田柾國是其中之一。

 

「都還行吧?你得自力更生囉。」

田柾國剛接到首爾的調令時,在家鄉和家人吃了最後一頓飯,並由哥哥駕車送他過來,陪他整理宿舍,又一起在街頭逛逛,算是認識環境。

 

「嗯。」

可能是年齡差吧?或者是從寄宿學校到入警校、從警職,他倆鮮少相處,始終有些距離。這會兒的照顧,都生疏得尷尬──這就是為什麼當他哥拖著行李箱,突然出現在首爾的時候,田柾國錯愕得以為這是愚人節消息。

 

那天因為被所長約談,他稍微晚點下班。先發訊息跟金碩珍講一聲,說不用等自己吃晚餐。一直到七點半近八點再拿出手機時,他才看見房東的回覆:「那我先跟柾賢吃,會替你留飯,你慢慢來。」

 

──嗯?

 

田警官幾乎用上他做體測和追搶犯的全部潛力,出地鐵後連奔帶跑地倉促回家,碰地打開大門。

 

「哥!」

 

「啊西……」在原坐位嚇得一跳,雙腿撞上桌子,金碩珍痛得咬緊牙關,才恰好沒罵出髒話。

「唉呦!」哥哥也被嚇了一跳,但不是被田柾國,而是因為正夾著菜呢!被同桌的碩珍一顛,差點把東西撒出來。轉過頭,見眼睛瞪得老圓的傢伙,便放下碗筷,出聲教訓:「嚇誰呢?你這小子。」

「哥才嚇人。」把包包、外衣隨手扔在沙發上──即使滿腹的疑問跟驚嚇,最重要的還是食物。他快步走到廚房,裝好白飯,自己拉了椅子,在餐桌邊坐下。

他一手捧碗,一手舉著筷子,正襟危坐。抬頭挺胸,眼神在金碩珍和田柾賢兩位哥哥間來回,氣勢洶洶,並作了一次深呼吸。

兩人投以友善的目光,準備接受他的詢問。然而正當以為他要發問時,田柾國率先夾了一片肉,送進嘴裡。一邊嚼食,又一邊瞪著兩人瞧。

 

「哥哥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。」田柾賢便自個兒開口解釋。

「我覺得你可能嚇到他了。」金碩珍善意地提醒。

「你有被嚇到嗎?」他轉頭詢問弟弟。

田柾國當然不會承認,他吞下口中的食物,嘴硬道:「沒有。」

 

閒聊中,終於將前因後果梳理一番──田柾國都住在這兒半年了,才知道原來當初和家人講完搬家一事後,自家大哥便和房東有了聯繫。

「我是來參加朋友的展覽,順道過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?也跟碩珍大哥打聲招呼,謝謝他對你的照顧。」哥哥義正詞嚴,「你小子都簽約了才跟我們說你搬家,你說,咱爸媽怎麼可能不擔心?哈?」

 

 

「回國後都還習慣嗎?」

「哪有什麼習不習慣的?」

 

出於正式,他們約了一間頗為高檔的日料店。昏黃的燈光下,氛圍寧靜。室內造景傳來潺潺流水聲,佐以人工的蟬鳴鳥叫,低聲應和著店裡播放的和風傳統音樂。

 

「這不是擔心你嗎?」母親嗔睨道:「這麼久沒回來,回國了又不常回家,你要我們怎麼辦……」

雖然南俊有很多正當的理由,譬如他肯定得回軍營、他沒有那麼多外出機會、爸媽也是大忙人云云。但是他看著日漸添上白髮的雙親,終是服了軟。放下筷子,在位子上朝他們簡單一鞠躬,說道:「抱歉,是我沒有顧慮到爸媽的心情。」

 

「說什麼呢?你們好好忙自己的事業,這樣很好。」父親溫和地肯定他。

 

長年出差的爸爸,之前換過一次工作,改投身一間在德國的公司,並從「韓國出差到外國」變為「外國公司出差到韓國」,能有更多時間待在家鄉。近幾年更是徹底退回韓國,變為首爾分公司的顧問。

雖然長得慈祥、沒有稜角,但在金南俊印象中,父親一直是有點嚴肅的形象。

畢竟兒時很少見面,難得有機會相聚,爸爸多半也是在問成績、學業。或是花大錢帶全家去觀光景點渡假,終究顯得有幾分距離。

 

「南俊啊,你哥……」

來了。

金南俊瞬間正襟危坐,打起十二萬分精神。

 

「他還好嗎?」

「啊?」

 

出乎預料的問題,讓金南俊一愣。但他還是很快反應過來,回答到:「還不錯吧。」

自金碩珍升大一時出櫃離家,到現在也過去近十年。中途幾次聯繫,據金南俊所知,和父親的氛圍特別緊張。往往都是由金碩珍向兩老鞠躬,然後保持平靜地離開。

 

見媽媽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慌,閃避爸爸與自己的對話,讓南俊一陣難受,更加認真地說明:「你們應該也知道:他現在是急診室醫生,有自己的房子和車子。在我回國時,是碩珍哥開車來載我的。他的房子滿大的,還有空房間可以租給人。」

當它細數這些生活的瑣碎時,爸媽的表情都是隱隱帶著驕傲的。

「前陣子他還張羅了一次我們三兄弟跟……另外幾個朋友的聚會。」

 

他是鑽研心理學的人,是語言方面的天才。金南俊多的是方法說服父母。但是此時此刻,他沒有動用任何自己的專業知識,而是好像很平常一般,真誠的、普通的、隨興的,和爸媽分享他所見:「大哥大概也是怕我跟泰亨尷尬吧,這幾年很少跟我們見面。但是我回國之後,他跟我們說:如果有時間,兄弟多多聯繫吧。我想……大哥應該也是想家人的。」

談到這個,作媽媽的也是有怨懟的:「他自己硬脾氣,說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,現在才來說想我們?」

「他對象呢?」對金南俊的言論,爸爸沒有給予回應,反倒問了一個鮮少提出的話題:「執意要找男生談戀愛,現在呢?」

 

 

田柾賢說是來找柾國,但沒和弟弟說,反而先聯繫了金碩珍,怎麼看都是要趁小孩不在,來一場大人的會面。

 

在簡單的客套結束後,從未隱藏同性戀身分的碩珍,便假裝無意和對方提起:「請放心,我不會動你弟弟的。」

「欸?」田柾賢一愣,沒吃進花椰菜,倒是牙齒直接咬到鐵筷子,疼得直上腦身經,「……我們家才不管這個呢。大哥你跟我說這個幹嘛?」

遮住嘴緩緩痛,反而是田家的哥哥和金碩珍道歉:「這笨孩子什麼也不懂,大概挺沒沒份忌的,冒犯的地方還請大哥見諒。該罵該打的,千萬別跟他客氣。」

「沒有沒有,柾國可乖了。」不論是不是真情實感,在對方家人面前,金碩珍還是禮貌地給足了面子,更何況田柾國確實是個乖孩子──除了似乎沒把他是同性戀這事放在心上,各種裸上身遊行之外。

 

「大哥客氣了,我弟什麼樣子,我多少還是知道的。」

「柾國是真的很乖!而且吃東西吃得特別香,讓我很有成就感。」

「這倒是真的,認證。」

他倆達成共識,簡單碰了下拳頭,又繼續進食。

 

「你、你們趁我不在,說我什麼?」加入餐敘後,田柾國有些結結巴巴,但特別理直氣壯地質問他哥。  

然而回答的是金碩珍:「跟你哥說你真是個乖孩子。」

 

「……你這小子,是在偷笑嗎?」田柾國奇怪的表情引人側目,他哥便單刀直入了。

「才不是。」

他只是有點開心,然後嘴角藏不住這份雀躍──僅此而已。

 

飯後,田家兩兄弟負責洗碗。

金碩珍朝柾國眨眨眼,示意他可以把握這個機會和哥哥談談心,他會先進房間,絕不會打擾家人的相聚時光──只不過這話太長了,裝不進一個眨眼中,所以田柾國只覺得房東真好看,以及房東人真的很搞笑。

 

水流唰啦唰啦,一人負責產出肥皂,一人負責沖掉肥皂,一左一右,和平分工。

「柾國,你喜歡警察這個工作嗎?」柾賢率先開啟話題,但沒有等弟弟回答,便繼續問:「喜歡在首爾的生活嗎?喜歡在這裡認識的人嗎?」

「喜歡啊。」

 

喜歡是一個孩子氣的講法,比起愛,少了承諾、沒有決心,但閃閃發亮,單純得好像童年最美的彈珠。

 

收工時,柾賢提議:「我幫你拍一張照片吧,傳回去給爸媽看。」

「我自己拍。」他胡亂把手上的水抹在褲子上,警告自家大哥:「你不要跟爸媽亂說話,我在這邊好好的。」

「好好好,我就說我們家柾國弟弟在首爾吃好喝好,整整長胖十圈。」

「喂!」

 

玩鬧之餘,田柾賢還是知道分寸的。一直到準備離開金碩珍與田柾國所住的房子,他才揉揉這位弟弟的頭,不顧「都幾歲了不要再碰我的頭髮了啦」的抗議,用他自己的方法安撫柾國,然後臨別前才說道:「不用因為考量爸媽選擇回去,不要有壓力。既然喜歡這裡,就好好待著。被人欺負了,就跟我說,或者跟碩珍哥講,不要自己憋著。年紀比你大還是有點用的。」

 

「你哥都開口了,還不說嗎?」

假裝生氣的樣子時,金碩珍會有些刻意拉平唇線,低下頭睜圓了眼瞪人。但大概是脣形天生如此,看起來總好像在笑一樣。

「我……」

 

田柾國才不是自己憋著不講,他只是覺得沒必要說而已。

他習慣了堅強、忍耐、執著,這些特質陪伴他成長,也使他成為現在的自己。

 

「算了,你去廚房拿兩瓶啤酒過來。」金碩珍擺擺手指揮他,又開玩笑似地說道:「有什麼不開心的,一邊喝一邊說吧。就算不想說,至少今天喝到酒了。」

 

 

媽媽撇過頭去,似乎是不敢繼續聽下去。

 

「這部份我也不清楚耶,可能得問碩珍哥吧?」金南俊笑著打哈哈。

關於對象的問題,一旦起了頭,就不可能簡單善終。爸爸又追問到:「那你弟呢?那小孩興致勃勃地開了什麼偵探事業,我就不管了,他過得下去便好,但他最近有沒有找到女朋友啊?」

「沒有啊哈哈、哈……」有,他找到男朋友了,而且才剛復合不久。

 

金南俊的胃好痛,可能是和日式料理八字不合。

 

爸爸抬眼審視金南俊尷尬的表情,不以為意地舉起杯子喝茶。然後又問道:「那男朋友呢?」

「噗──咳、咳!」

金南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嗆到水,還是嗆到自己顫抖的精神。

 

「老公,你在說什麼啊?」

爸爸似乎沒有自己嚇到兩人的自覺,反而點點頭,下了結論:「看來泰亨有男朋友?交往多久了?還是大學那會兒那個?」

「是……」

「那你呢?」

「我還沒有女朋友。」金南俊幾乎是問什麼答什麼,被震懾得腦袋放空,「……也沒有男朋友。」

「嗯。」爸爸點點頭,似乎是接受這個說法。而後又顰眉,不大高興地點評:「你這樣反應能力在軍中不行的,馬上就要去軍情處的人了,這像什麼樣子?」

「是!」

 

「好好工作,爸爸很看好你,也引你們為傲。」

父親在學業、事業方面,嚴肅得一如既往;他在乎家人的模樣也和以前沒有兩樣;或基於愧疚補償、或基於把握當下,每每見面就要吃大餐、出去玩,那種一意孤行的好,也和過去一模一樣。

他們從未真正意義上的大吵一架,更不曾大打出手。

這一位好爸爸,拒絕與大兒子溝通近十年;也是同一位好爸爸,對他兒子說:「難不成他要找到對象才肯回家?讓他挑個時間回來吃頓飯吧。」

 

「看我做什麼?吃飯吧。」

 

金南俊這才回神,被嚇得匆匆扒了兩口飯,胃又是一陣絞痛。

他被關進軍營前,一定要到群組說:他們老爸被外星人綁架了,他剛剛在跟外星人吃飯,好可怕,救命。

 

 

現在的自己,還是過去的自己嗎?未來的自己,又等同於現在的自己嗎?

人都是與痛苦和擔憂共存的,不得不如此。

於是,人還是那個人,變了,卻也沒變。

或許只是時間洗滌了汙泥,打磨了原石,才露出閃閃發亮的真心。

 

 

TBC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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